與科幻小說家的奇異對話




         法蘭克福書展有個傳說中的「Boat Party」,聽說會在書展開始前的那個週一啟航。前幾年「Boat Party」正式成了絕響,成了傳說中的傳說。

某年的台德文學交流計畫,認識了來台的駐村漢學家K,而成了好朋友。二〇一二年的法蘭克福書展,我提前兩天出發,借住在她家。出發前她問我:「Emily,妳想不想參加Boat Party?」因為她那年負責擔任法蘭克福書展Invitation Programme受邀出版社的隨行口譯,而我這個臨時室友也透過她的關係,以台灣重要出版人的名義受到了邀請。


那年十月的法蘭克福涼意很重。我穿了一身短袖的高領羊毛黑洋裝,搭配針織袖套。傍晚時,我們一行人三三兩兩,在舊城區旁的美因河岸集合。左等右等看不到K,卻遇到了法蘭克福出版研習營(Frankfurt Fellowship)的同學們,剛好其中來自馬拉西亞和德國的同學是我的好朋友!我大膽的跟著他們上船,找到自己的名牌。偌大的遊河船內艙,排滿了餐桌。我們各自找到了自己名字的座位,我和唯三認識的朋友,各自被分配到距離很遠,無法聊天的位子。結果和我同桌的是緬甸和埃及的編輯。那時埃及的茉莉花革命剛結束一年,而緬甸的翁山蘇姬剛當選為議會的議員。我們三個人喝起了紅酒,然後聊起了各自國家的政治革命,簡直是熱血沸騰的一晚。


        隨著Boat Party和書展所有會議派對的結束,我們的臉書上又多了好幾個朋友,其中一個是模里西斯出版人。但那天實在是喝了太多紅酒,又講了太多關於革命的理想話語,我忘了自己跟他是怎麼交換了名片,然後成了臉書朋友,而且,模里西斯到底在哪裡?


        一年半後的某個夜晚,那天我人在台北的爵士酒吧。因為瑞士作家經紀人好友的表弟的爵士樂團到台北演出,我前往捧場。在演出的中場休息時,我收到了來自模里西斯的訊息,他說近期打算來台灣。我一聽到有人要來台灣,總是開心到不得了。馬上回訊息說:「歡迎!」


        隔天醒來看著臉書訊息想:「模里西斯到底在哪裡?而這位朋友的出版社到底出版什麼樣的書?他會對台灣的什麼書感興趣?清醒後,我開始認真查Google地圖,認真地看他的公司網頁、部落格。但那個在非洲,位在馬達加斯加旁邊的島國,對我來說還是一樣陌生難解。反而是到過香港多次,第二次來到台灣的他,對台灣的想法和見解總是很有意思。他非常喜歡誠品書店、VVG 好樣書店和亞典書店。常常他會說:「你要是到了模里西斯,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覺得台灣那麼好了。」


        所以,在二〇一四年的夏天,我飛到了冬天的模里西斯。每到一個國家, 我最好奇與喜歡逛的地方就是書店。我很想知道那個國家的人到底閱讀什麼樣的書。我問,書店在哪裡?記得第一次去香港時,我遍尋不到書店。結果問了香港人,他們說:「你要抬頭看。」我疑惑了。「抬頭?」我抬起頭,看著大樓林立,天空窄小的香港,然後,我看到了!「書店!」原來香港的房租很貴,尤其是一樓的店面,寸土寸金,書店這種利潤低 的行業,當然租不起一樓,所以只能在二樓以上的樓層。就這樣,我終於抬頭找到了好幾間香港小書店。然後,我也終於瞭解為何愛書的香港觀光客,會抵達台北後,直接拖著行李到誠品朝聖。 模里西斯的書店,很少也很小,書店的印度店員常常在一起聊天,像極了台北的地方書店。我問 :「這樣出版也能生存嗎?」他說:「很難,但只要知道讀者在哪,還是有機會的。」我跟他說了台灣現在出版很艱辛,小說更是難賣。他開始很認真地幫我想起辦法來。突然他問說:「科幻小說呢?台灣人喜歡看科幻小說嗎?」我說:「去年最暢銷的翻譯小說之一就是『科幻小說』喔,但其實我自己不太看科幻小說。」他說起了自己年少時喜歡的艾西莫夫和雷布萊伯利。我馬上說:「我和雷布萊伯利通過電話耶


      我都忘了《華氏451度》是我喜歡的所謂的科幻小說,而雷布萊伯利是我少數喜歡的 科幻小說家。二〇〇六年,我還在皇冠工作時簽下了雷布萊伯利的五本作品,搭配《華氏451度》的新版,大肆宣傳了起來,更天方夜譚地提議媒體採訪作者。幾經輾轉聯繫,沒想到雷布萊伯利竟然同意了。經紀人透過台灣的版權代理傳來了作者願意接受採訪的好消息,並要求在作者吃完午飯之後安排接受電訪。住在洛杉磯的雷布萊伯利和台灣時差十五小時。洛杉磯的下午兩三點,就等於台灣的早上五六點。我通知了說要訪問作者的報社記者這個大好的消息,結果她希望由我代訪?我心裡涼了一截,但又想為了公司的書宣傳,當然非答應不可。另一方面更大的誘因是:「我想跟雷布萊伯利說話!!!」


        雖然我自己英文又沒好多少加上有說電話恐懼症,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了代打。 到了那天,夜貓子的我幾乎沒什麼睡,還情商公司的管理伯伯一大早到公司開門讓我進去。清晨五點,我抵達公司,先在空無一人的空間開嗓,然後將記者的問題一一用我的不完美英文唸了幾遍。到了約定的五點半,我全身顫抖地撥起了美國經紀人給的電話號碼。 第一通先是「鈴鈴鈴∼∼」電話一次接通!「YES!」未料電話那頭傳來了語音:「歡迎致電雷布萊伯利,請按下通關密碼。」通關密碼!!!我震驚到不行,哪來的通關密碼。我一頭霧水地掛下電話,趕緊重新把台灣代理和美國經紀人的信調出來看,只除了特別強調掌握電訪的時間,不要讓已經八十六歲的作者太累外,什麼都沒說啊。離約定的電訪時間,一分一秒地過了,趕緊撥下一通。結果是「嘟嘟嘟∼∼∼」我的天啊,整個頭皮發麻。不管了,趕緊繼續撥第三次。「鈴鈴鈴∼∼∼」好家在。結果接下來果然又是:「歡迎致電雷布萊伯利,請按下通關密碼。」我根本不知道什麼通關密碼,只好根據書的內容知道的所有號碼隨便亂按一通,結果是:「Hello?」竟然接通了!我用顫抖的聲音說著話,問說:「請問雷布萊伯利在家嗎?」電話那頭回說:「我就是。」我說明了自己的名字和來意。他用極為沙啞慵懶的聲音說:「我等妳很久了。」然後我緊張的腦筋一片空白,照本宣科唸起了記者給的問題。他很不耐的一一回答了可能已經講過千萬遍的內容後沒多久,跟我說:「Emily,不要再問我這些無聊的問題了。我累了。今天就到此為止吧。」我我我,然後「哐」的一聲,電話很帥氣的掛上了……一夜沒睡的我,是在作夢嗎?怎麼訪問科幻小說家的過程也這麼科幻不實???就這樣,我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,喪失了時間感,感覺過了好幾個世紀辦公室才開 始有人走動,喚醒了在另一個時空的我。


      因為在模里西斯的一席話,讓我想起了那麼多年以前糊裡糊塗採訪雷布萊伯利的故事,更讓我聯想起對我說距今感覺非常魔幻寫實的二〇一二年Boat Party竟然就是布萊伯利過世的那一年。這樣的意外巧合,也是屬於編輯的某種科幻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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